采访时间:1998年7月16日 采访地点:重庆杨家坪“茗香阁茶楼” 采访对象:周毅,男,32岁,重庆某民营企业集团副总裁兼总公司总经理,毕业于北京某名牌大学的机械工程制造专业。 周毅坐在我的对面,我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主动要求告诉我他心底最隐秘的情感故事的男人。我有一种预感,这个我即将听到的故事一定曾经压迫了他很久,他真的需要找人倾诉。 周毅喝了一口杯中的茶,看了一眼我放在桌上的录音机,目光中闪过一丝犹豫,随即又甩了甩头,语气认真地说道:“我想你能忘掉我的职位,我只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在说话。”我点了点头。
1988年我毕业分回到重庆,在远离重庆市区的一家大型国营工厂任技术员,在那里无所事事地呆了两年,唯一做成的一件事就是和厂里一个刚从技校毕业出来的年轻纯真的女孩结了婚。两年后,也就是在我新婚刚3个月的时候,我因为和厂里分管技术的领导发生分歧,大吵了一架的结果是年轻气盛的我赌气辞职。正好这个时候有在北京工作的同学来信劝我去北方发展,我就告别了新婚的妻子去了北京。
我在北京一呆就是4年多。开始在一家贸易公司里工作,有了一些资金后便雄心万丈地和几个朋友准备自己开公司。不幸的是,正遇上那年我们国家的经济滑坡,我们的公司不但没有赚到一分钱,我反而背了几万元的债务回到了重庆。
我回到重庆的家中沉寂了半年多,那段时间,不断有债主上门要债,我被逼得走投无路,甚至想到了死。妻子安慰我:“钱财是身外之物,只要我们能平平安安,相亲相爱,没钱的日子也能幸福!”后来,她变卖了所有结婚时的陪嫁首饰,还有那件在外贸部门工作的哥送给她的貂皮大衣,她一直舍不得穿,却把它当掉了。用这笔钱,她还了我的一大半债务,我紧张的心也因此舒展了不少。为此,我非常感动,她真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
我在家里经过半年的思索和休整后,明确了自己以后该走的路。我选择了我现在的这家集团。我加盟这家企业的时候正逢它广罗人才走向集团化多元化的时候。上任初始,我便被委以重任,被派到它新成立的一家分公司任主管生产的副总经理。
这家分公司是我所属的集团老总和另一家私人老板合资成立的,各自投入了一半的资金后,那位私人老板又由于种种原因撤资,丢下了一大堆的机器设备和银行贷款给曾经信誓旦旦的合作者。我去的时候,老总已对这家分公司失去了信心,公司的员工们也都人心惶惶。我立刻意识到了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沉重,同时也意识到了这或许应该是我最好的一次机会。
我生命中的另一个女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我的视线里的。我们就叫她静吧。她是公司的办公室主任,那时候27岁吧,比我的妻子大一点,但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年龄相差不大的女人,给人的感觉会有那么大的差异。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冬天,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大衣走进我的办公室里。她的脸色很白,神情淡淡的,有一种超凡脱俗的魅力。她是来向我辞职的,她说,有朋友的公司请她去帮忙。她的大眼睛望着我,那一瞬间,我告诉自己,我必须留住这个女人。我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也许人和人之间,特别是男人和女人之间有些情感是要讲究缘分的。也许某个偶然的相识会唤起你沉睡已久寻觅已久的某种感情。当时我就有那种感觉。我看着她那双眼睛,只觉得它在诱惑着我去读懂她,那是我心灵深处最隐秘的一种触动,尽管我已经结了婚,但我从来没有过那种冲动。
我没有答应她的要求,却留下了她的联络号码。第二天下班以后我给她打了电话,告诉她我希望能和她认真地谈一谈,我约她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多,但事实上大多数时间都是我在说,而她,只是静静地听着。我对她说了许多,总的意思就是希望她能留下来,虽然我和她也是初次相识。
她终于留下来,而且她的确也是非常的聪明和能干。在公司最初最混乱的时期我能迅速进入状态,并在最短的时间里调整好员工的情绪,拿出又多又好的产品提供给总公司,她对我的帮助功不可没。那时候,因为工作忙,又因为离家太远,我和厂里的技术员们都住在公司的宿舍里。
但我的压力依然很大。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我一直很庆幸自己拥有了她的理解和支持,我总是喜欢在自己思想最苦闷和情绪最低落的时候打电话约她出来谈心。我们第一次坐过的那家茶楼,那里面每次都会放那首她最喜欢的曲子《卡萨布兰卡》。她每次总是安静地听着我心底的烦恼。但我们之间却什么也没有做过,甚至什么有关感情的话也没有说过。我却知道,她已成为我心灵深处最深切的精神依靠。也许每个表面上坚强的男人都有这种很温柔的依赖吧,你能理解那种感觉吗?
我和她之间这种关系的改变是在一年后的那次集团高层管理者会议以后。年底的总结会上,几个分公司里就数我们分公司的产值最大,利润也最多,而当初老总却曾经灰心到要结束它。心花怒放的总裁在总结会上大大地表扬了我,提升我为总经理,并且实现了他当初的诺言,将一辆崭新的小车的钥匙交到了我的手中。
那个时候我最想见到的人,当然是她了。庆功酒会结束的时候已是午夜12点,走出那座金碧辉煌的酒楼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打电话。我虽然喝了许多酒,但我知道自己很清醒。午夜12点,她似乎已经睡了,话筒里传过来的声音有些慵倦,带着点懒懒的性感。我的心莫名地冲动起来。我告诉她,我必须见到她,就在今夜,10分钟后我会来到她的家门口。
那是我第一次到她家,在此之前,我只知道她结过婚,又离了婚,自己一个人独居一间小屋。当她打开房门的时候,我看见她平时梳理得很仔细的长发非常迷人地披散在她的肩上和她的胸口。她穿的是一件粉色的睡衣,没有妆扮过的洁静的脸上透出一股诱人的家居似的闲适。她用那双温柔的大眼睛静静地看了看我,什么也没有说就任由我抱紧了她。
我从来都不知道和一个自己真正心爱的女人融合为一体的感觉是那么的好。她躺在我的怀里,长发像瀑布一样倾泻在手臂上,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我听着她轻声呻吟,咬着她的耳垂告诉她看见她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她应该是我需要的那种女人。她的成熟温柔和那份淡淡的慵懒都是那么的让我心动。
我说过,那夜我喝了许多的酒,但我的神智一直都是清楚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心里想做的。有时候,男人比女人更需要一种依赖和肯定。那夜,我把自己积蓄已久的热情和能量尽情地宣泻,我在我那平凡贤慧的妻子那里不能得到的一种深刻而奔放的激情全都淋漓尽致地释放了出来。后来,我一直都在想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有许多男人都需要在自己的妻子以外潜意识地寻找另一份情感的寄托,难道真的说男人都是花心的吗?再后来,很偶然的机会里我看了一本书,是一个名叫张爱玲的女作家的,她写的是一个男人生命中的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妻子,另一个是他的情人,可以让他燃烧的那个是他的红玫瑰,那个与他平静地过日子的是他的白玫瑰,但那个男人最后都失却了他心中的玫瑰。我想这个故事也许可以解释一下我对她的那种情感。那本书是她拿给我看的,她很喜欢看书,除了看书,还看许多妇女报刊,我就是在她的影响下学会了在神经最紧张的时候拿起书本杂志为自己放松减压的。有时候效果真的还很不错。
我们一直隐藏得很好。然而,在和她有了肉体上的关系之后,我们越来越深地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情网中。我会在她送材料时,轻轻地抚摸一下她的手;在每一个只有我们俩单独相处的场合,拥她一下,吻她一下;甚至,在公司的例会上,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那深黑如潭的眼睛里。在屡次差点出错之后,我告诉自己必须克制。在事业上,我刚刚有了一点名堂,正是需要付出更多的精神和精力来巩固我的地位的时候,绝对不能因为一点点儿女私情影响了我的前途。但她一直都是我精神世界里最温暖的一盏明灯。
后来,总公司人员调整,我将她推荐到了集团总部的办公室里去,是明升暗降。我想还是避开一点的好,这样下去,有一天我会在员工面前控制不了我的情感的。我并不想犯错。
她什么意见都没有。晚上我打电话对她说对不起的时候,她只在电话里轻声却坚定地告诉我:“为了你我可以牺牲我的一切,只要你快乐。我相信,你一定会有更好的前途的。你是那种注定了可以成功的男人,我会为拥有过你而感到幸福的。”
她的话差一点让我的眼泪流下来。我想,男人一生,能够拥有这样一个待你全心全意而且无怨无悔地为你付出的女人应该算是知足了吧。我甚至曾经想过是不是应该和我的妻子好好地谈一谈,尽我的能力给她留一笔钱,然后和她分手。不是每个人的一生都有机会遇到可以唤起自己心中激情的那个人的。
又过去了一年。这一年里,我为整个公司所做出的整顿和改革都已初步见了成效,老总对我的赏识更是不言而喻,许多迹象表明了我是最有可能升任集团副总裁和总公司经理的人选。在人们的眼里,这时候的我应该是商场上炙手可热青云直上的风云人物了。我也真的有了极大的满足,有日益成功的事业,也有温柔美丽的情人,还有贤慧善良的妻子。别的男人有的,我都有了,别的男人没有的,我也有了,还有什么可遗憾的?我想日子就这样美丽地过下去吧。
然而这时候发生的一件事却改变了我和她以后的人生。
我记得那是10月,我因为商务上的事去了北方的一个城市。我刚走,家里就来了急电,原来是我的父亲得了重病。因为我走得匆忙,又因为我此行的任务比较重要,公司里的人通过长途电话和我一商量,便决定派一个人先代表公司去探望父亲的病情,看情势后再决定是否要通知我赶回来。
去的人是她。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是她主动要求去的。和她相识这么久,她自然知道我是有家庭的,但她从来也没有仔细问过我的生命中另一个名正言顺的女人的情况,也许是为了一种刻意的逃避吧。
我是一个星期后回来的,在此之前,我已接到了父亲转危为安的消息。当我回来的那一天,当我看见她的第一眼的时候,我却发现在她的脸上有了一种大病初愈后的极度的疲惫和倦怠。
她是早我一天从我的家回到公司的。晚上,我便迫不及待地驱车赶往她的住地,我开着车子一直不停地在她住的那幢楼前转来转去,可是,一直到深夜了,她的电话还是盲音,而她家的那扇窗户里的灯光也一直沉寂着。我有一种隐约的预感,不是盲音,一定是她拔掉了电话插头。她在躲避着我,为什么呢?
第二天我一直都很忙,中午的时候抽了个空给家里打了一个长途电话仔细询问了一下情况。妻子的声音如往常一样平缓单调。她告诉我父亲没什么大碍了,她会照顾好他的,不过当时多亏了公司来的那个女同事帮了很大的忙。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她,我立刻拨了一个电话到办公室,接电话的人告诉我她请了三天的假,没有来上班。那个时候我已经可以肯定在她和我的妻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也知道她肯定会有话对我说的。
下班的时候,她的电话终于打了进来。握着话筒,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曾经以为我对你的爱并不会伤害到别人,因为我并不想向你要求什么,可是我去了你的家,见到了一个善良而沉默的女人,我才知道,我善意的掠夺其实是在深深地伤害着她。”
我握着话筒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毅,你知道吗,其实我也是一个婚姻的受伤者,我那去了美国的丈夫是为绿卡移情别恋离开了我的。我曾是那么的痛恨过第三者。我一直都拒绝自己去想你的妻子,然而,我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我去了你家,见到了在医院和家之间疲劳奔波的你的妻子,家中的情况比你知道的糟多了,不仅你爸爸病重,孩子也得了肺炎。你的妻子坚强地挺着,我亲眼见她因为每天只睡4个小时而过度疲劳晕了过去,她醒来后,第一句话是对我说:‘别告诉周毅,他在外面工作压力已经很大了,我不想再给他添麻烦。’自己都什么样了,可她想着的却是你!你妻子很憔悴,看上去比我老多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她面前我却自惭形秽。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啊!她含辛茹苦将丈夫视作自己全部生命和希望,她所做的一切,她生活的全部内容都是为了她亲爱的丈夫。毅,你知不知道,我在你们家厨房的地板上看见地砖拼成的图案是一个个的心字,我在你们家卧室里床头柜上看见的全是你的一张张镶得精致的像框。但是,做这一切的全都不是我,也不应该是我。毅,我真的很惭愧,我知道我错了。”
那次是我最后一次到她的那间小屋,也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吧,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相互紧紧地拥抱着。似乎要把这一生的拥抱都聚集到那一刻。这时我听见屋子里的音响正在不停地播放着一首英文歌曲,是那首著名的《卡萨布兰卡》,这首美丽的曲子这个时候听起来是那么的凄美。
她一颗一颗地解开了我胸前衬衣的扣子,然后将头埋在我的胸口,非常温柔地从我的眉毛吻到我的眼睛然后到我的嘴唇,接着是全身,她是那么的温柔和热烈,似乎想让这一刻永远深刻地留在我的心中。接着她又不停地轻轻告诉我,我是她这一生深爱着的人。
周毅最后停止了他的诉说,他静静地望着雨后黄昏的马路街道。我等了周毅很久,见他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便意犹未尽地问了一句:“后来呢?” “后来”,周毅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从玻璃窗外飘进来的,“后来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从此后她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她搬了家,销了电话,停了呼机,走得干干净净。她只在临走前寄过一张很漂亮的咭卡给我,上面写的是,她会生活得很好,她会永远记住那段让她难忘的岁月的。可是,生活中有时候更需要一些放弃才能让生活变得更美丽。” “她走了吗?”我小心翼翼地追问道,“她离开这座城市了吗?” “也许不会”,周毅转过头来看了看我,“她说过的,她永远也不会离开这座城市的,也许她会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开家小小的幽静的茶楼,安静地生活着,这是她的梦想。” 我愣了很久,最后问眼前的这个男人:“你会继续去找她吗?” “我不用去找,她在我的心里。”
《美化生活》谭灵